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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2015牛俊強個展」

 

文│陳湘汶
圖│牛俊強

擁有絕世美貌的男子納西瑟斯(Narcissus讓全希臘的女人為之傾倒,但是他對所有的女人/神無動於衷,甚至讓女神厄科(Echo)悲傷至形體銷毀僅剩聲音迴盪山谷之間。因此復仇女神涅墨西斯(Nemesis)讓納西瑟斯在一次打獵歸途中在池水中看見自己俊美的臉,因此愛上了自己的倒影,當他伸手要擁抱池中人,那人便旋即消失,因此他只能鎮日待在池畔,動也不動地看著池面那張臉孔,最終憔悴而死,而他死去的地上生出了一株水仙花……

牛俊強2015年個展於台北谷公館舉行,過往於盲友的機構擔任志工的經驗,另一方面又選取了一部1970年代的同志情慾片為發想,在看似差異極大的切入面,牛俊強透過細膩的感性,將兩者用觸覺、材質疊合出一本耐人尋味的私密日記。

明亮的展場入口,一架黃銅色的天秤上有一圓鏡,而天秤另一端是點燃了的蠟燭,這件名為《預感》的作品,因為蠟燭與鏡子的重量差,當蠟燭剛開始燃燒時會處在低處,需得等到蠟燭燒盡才會達完全平衡狀態,然而到了那個時候,鏡子已經照不出那支已燃燒殆盡的燭光,一場注定「看」不見的翹翹板遊戲。如何逆反不可見的事物,也許透過觸覺。牛俊強這次邀請十多位盲友參與,將他們對牛俊強的初印象轉為點字並且打印在深色牛皮上,片片相接像是一塊還在擴張狀態的、對於牛俊強個人的描繪地圖。

「你大概173公分左右,體重不超過70公斤、也不低於60公斤。額頭稍微高一些,膚色偏白,身上穿著像是POLO衫之類有領的衣服,繫個皮帶,西裝褲。不會是穿T-shirt那種休閒類的衣服。你不會戴裝飾品在身上,像是手鍊啊、項鍊啊、戒指之類。感覺你的臉型戴眼鏡會比較好,頭髮長度應該到肩膀吧。你的聲音像是三種顏色:白色、黑色、黃色。我雖然沒看過顏色,但人家說的白色是代表亮的,而黑色是暗的,而你的聲音是枯黃色。你給我一種像是省議員的感覺。」

聯想到蘇菲卡爾1986年的作品《The Blind》,蘇菲向天生失明的盲人提問到美是什麼?而這些盲人沒有「學習」過將文字和色彩、物件連結在一起的視覺系統,因此他們僅能從嗅觸聽等感官對特定物件和顏色名詞做連結,實際上他們各有自己的色彩圖譜。而在牛俊強的作品中,他將提問轉為盲友想像中的

《Self Portrait》,2015,皮,尺寸依展場而定

他,有些人能具體地透過失明前的色彩印象來描述與藝術家相遇的場景以及藝術家的外型,在展期間,牛俊強陸續將這些盲友的描述放上網路,我們不禁佩服這些朋友們所描述的藝術家,與我們肉眼所視相差無幾。然這件《Self Portrait》是展場內最難以「閱讀」的作品,不諳點字的我僅能辨別出其材質、顏色,還有大量錯落在皮上的點點,更不可能得知那些點其實描繪了如此細緻對藝術家外型和聲線的想像。觀展當日巧遇了牛俊強以及有參與此計畫的兩位盲友,藝術家領著他們逐一介紹作品,他們能輕易讀到點字內的描述,而我們則是不費力氣的就能看到那些畫面裡躺臥的雙生子、裸身背對觀者的平頭男子。「這裡的陽光很不一樣」一張空白的畫面底下寫著這行字,空間格局、畫面配置、材料等資訊,對明眼者與盲者而言,在他們心中是否拼湊成了與我所感知的相近呢?在牛俊強的展覽裡,除了光明與黑暗的對立映照出各自可見與不可見的事物,同時也提供兩種感受的路徑,視覺和觸覺的。

更有趣的是發想於1970年代一部雙生子的同志情慾片,牛俊強自述到:「在母親的身體裡,我們原是完整的。但在離開母體後,我們卻一直感受到分裂與不完整。我想是因為事物外在的形貌,驅使慾望,這樣驅使同時也帶來斷裂的感受。因此我們不斷追求完整,不斷強迫自己能清楚辨識事物的外貌,來判斷這是否是我們原來的樣子。人生至此,我體悟到,面對這個斷裂的狀態,並非以完整取代,而是站在那個裂隙前,仔細凝看:看到完整與斷裂並存,藉此靠近充斥著形貌的渾沌世界中,那個初始。一對雙生子互相交媾的畫面,讓我想起他們在渾沌子宮內原是一體,出生的過程,通過狹長的陰道,見到了外界的光,而後被迫分離。在這個影像裡,一個陽光灑在起居室的地毯上,他們進入彼此的身體,重新結合,然而這個結合卻是個禁忌。我以這個影像來陳述,當我面對事物外貌,那個慾望中,完整與斷裂的感受。」部分的同志特別喜愛與自己外型氣質、打扮風格相似的伴侶,也許能解讀為某種自我依戀的投射(註1),然而雙生子這樣的設定如同愛上鏡中的自己,並與前述牛俊強所說的站在裂隙之前,仔細凝看:看到完整與斷裂並存一語連結,串起一則關於斷裂與自我認同的隱喻:雙生子的情慾片反映現實同志擇友的取向,像是納西瑟斯一樣,更有點拉岡式的,人們站在鏡子前看到另一個自己,透過同步的肢體動作區分出鏡中的自己與母親的差異,進而對那個鏡像產生自戀般的認同感。

 

最後是牛俊強個展帶給我關於觸視的思考。「無題」系列裡,是從入口左側與展場內部大片牆面輸出的兩件同名作《無題V-雙生子》開始,兩個長相近似的男子相擁平躺著,8.3×7.8公分的小尺幅與整片大牆面相對呼應,小尺幅者在畫面上加以紅橘色如火光灼燒的效果,另一幅則是以手抹拭霧白塗料。透過近身的角度,我們的視線彷彿能跟著如火紋的痕跡、手抹的路徑觸摸這些柔滑的肢體,透過觀看連結起我們身體對於觸覺的感知經驗。關於觸視的談論,在李格爾的藝術知覺理論裡面強調了觸覺,其重要性體現在兩個方面:「其一,觸覺是知覺過程的基礎,為視知覺提供支持;其二,觸覺對視覺所感知的客體的真實性進行驗證,觸覺具有當下性和真實性,因為可以觸及到的東西畢竟是真實的」(註2)在觀者既有的觸覺記憶裡,牛俊強使用直接在畫面上留下塗布與刻劃痕跡的方是引發

《無題V》,2015,複合媒材,尺寸依展場而定

你我的感知,例如《無題IV》裡,一名裸身的男子側趴在潔白的地面上,右手持筆在地上畫著枝葉,特別走近看才發現他拄著頭的左手指尖夾著一枝半透明的芽,是在相紙輸出之後另刻上去的,也像是《Self Portrait》牛皮上凹凸的點字,各有其所指的意義,男子那抹了油的裸體,原是充滿情色想像空間的畫面卻被純白的場景,以及他泰然自若的姿態所稀釋掉,原可能萌生的慾望之苗成為了平時的自然之芽。這件作品細密地層疊出多樣的物質性,首先是地板作為畫中主角作畫的基底,而這個動作又被拍攝下來成為影像,再來是透過相紙沖洗成照片,最後這張相紙又成了雕刻的材料;觀看過程中,當視覺聚焦在不同層次時,皆引發了觀者不同的觸覺感知。我認為這次展出的內容,將他以往的實驗錄像、物件的、或者如《10 Minutes Left》思考影像媒介與圖像痕跡等命題,更有利地凝聚在一起,讓人期待他經過這次凝練之後的發展。

 

註1:與此相近的說法在陳飛豪撰寫〈自戀與情慾的生命之詩〉中亦曾提到。(該文收於《Art Plus》2015年10月號,頁64-64。)
註2:陳平《李格爾與藝術科學》,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2,頁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