鑲嵌在街道上的片段─「臨場」董福祺個展
文│王柏偉
2015/04/30
有的時候我並不是很確定,我到底有沒有去過那些地方,只有依稀浮現一些影像,閃過眼前。有些景象感覺上好像很熟悉,可是我知道我真的沒去過。另外一些情況裡,我知道我已身處其中,但卻又顯得有點疏離。以上這些癥狀,讓我覺得身體的參與似乎不能完全保證有在場證明這回事,所以我試著回想這一切究竟是怎麼開始的?這是董福祺對他近日在台南絕對空間的個展:【臨場】所做的敘述。董福祺在藝術創作上的資歷不算豐富:2003年從南藝大造藝研究所畢業,除了當時以及更早前2001年共兩次在台南文賢油漆行的個展(外加幾次聯展),接下來出現就是十年後於非常廟藝文空間舉辦的【話非話】個展了。綜觀董福祺過去的創作,都延續自他研究所以來的脈絡:對語言和聲詞的操玩,透過倒反、拆解、重組聲音 等形式來解構話語相關的經驗。然而,此次的【臨場】卻有了不同的關注對象。
承接自前次個展的慣例:董福祺的個展名稱來自展出的其中一件作品。《臨場》這系列創作起始於董福祺在觀看電視新聞時,對當中出現的場景產生想像。為了實驗這種想像和真實之間的距離,他透過Google的街景功能搜索,找到一些曾經在新聞畫面裡出現過的地方,再以相似的位置及角度用廣角鏡在更遠的距離將這些場景拍攝下來。這讓他的相片中收錄了比新聞更多關於場景周遭的景色和訊息。最後,董福祺將電視新聞中關於場景的畫面停格、輸出,用紙膠黏貼的方式覆蓋在他所拍攝的照片上面。
當某個對象成為新聞素材的時候,往往是高度聚焦、去背景、去脈絡化的,其原本的日常功能與意義在當中消失。新聞本身包含了事件和攝影機的介入,採取的影像與文字邏輯又旨在牽引觀眾的情緒和認知經驗――致使那些完全不起眼的地方都在新聞裡化身成為充滿戲劇張力的舞台。例如《臨場》中的一個場景拍攝台中美村路和公益路交叉口附近的一段街景。該區域距離勤美綠園道僅十多公尺,是台中市最熱鬧的路段,也是台中人逛街首選的地點。但在新聞的影像裡,畫面聚焦在一家商店的門口,商店的位置和名稱已經變得不可辨識,在店外還停了一輛警車和數名員警,正向店內的方向盤查,畫面上方斗大的標題寫著「台中治安淪喪」,而下方則顯示一段記者對事件目擊證人訪問的內容。另一個《臨場》的新聞畫面描述一起發生在加油站的搶案。一家原本位於郊區、絲毫不起眼的加油站在影像中成為帶有神秘、恐怖感的現場。在此,新聞密集、緊張,被事件佔據的畫面與輕鬆、空曠、日常的場景產生高度對比。可以說,這種影像安排的方式有如將新聞還原到它原本比較真實的樣貌,同時也讓其中的真實與超真實關係成為被觀看的對象。
另一件名為《實況》的空間裝置裡,董福祺在藝廊的牆面上設置一個時鐘,並用錄影機拍攝它,再將錄下來的內容用投影的方式即時投射回牆面上,使真實的時鐘和影像裡的重疊。不仔細看的話,幾乎無法發現投影的所在,然而因影像傳輸的微秒差距,仍然使運行中的秒針在牆上不斷畫出一道道的「尾流」,這種因殘影產生的效果透露了裝置的秘密。根據董福祺的描述,他將這類媒體的再現視為現實的一個「片段」,這種片段和真實場景的交互作用形成了他對場景的認知經驗。理論上,這兩者有如銅板的兩個面,不可能同時被攤在桌上檢驗1,然而董所做的便是要將它們同時展開,然後重疊在一起(這部份我們同樣也在《臨場》裡看到)。
註1:目前我們大部分時候不會在同一個當下觀看媒體的影像和真實的場景,它們經常是在時間上一前一後的被體驗。未來這種情況確實有可能因為科技的進步而被改變,例如光學頭戴式顯示器這類裝置的廣泛應用。 可以說在董福祺測試媒體與真實距離的過程裡,至少觸及兩個可能的層面:其一是布希亞描述過的狀態:我們身上的超真實經驗早已經取代了真實――正如董福 祺在開頭所說的:「我覺得身體的參與似乎不能完全保證有在場證明這回事」—其所缺席的不是身體,而是認知當下的能力。這部分不僅是在對媒體影像的真實性提問,也透過他親自對場景的記錄,測試感知與現實間的差距。而作品中的另一層意義更為重要:就是將擬像與原初(真實)兩者中間的距離提出來作為對象物――將其視為獨立於擬像和真實之外,另一個可被觀看/經驗之物。
在處理媒體經驗這個議題的時候,董福祺選擇與他所探討的對象保持距離。例如《臨場》中的新聞是一個從電視上擷取下來的畫面,它靜止、被張貼的狀態比起電視畫面更像一張黑白攝影的存在,而用來固定新聞畫面於作品中的那四條(特別顯眼的)有色紙膠帶更突顯了它們作為紙材的物質性,徹底的叛離了電子媒體的觀看經驗。至於《實況》裡的投影裝置也僅再現媒體實況轉播的功能(即便在一本名為《上街》的創作書中,董福祺以Google街景的畫面來記錄他真實行走的路徑時,觀眾接觸到的仍是依照書本閱讀邏輯來編排、印刷的電子影像)。因此與其說董福祺在反映當代的某種媒體現象,不如說他更專注在「描繪」一種介於媒體影像和真實之間的感知經驗――而他確實也「描繪」了它們。在兩件名為《既視感的軌跡》的畫作中,他用鉛筆在描圖紙上輕輕描線的方式處理了和《臨場》類似的對象和構圖。描圖紙具有半透明、透光的性格,加上鉛筆若有似無的線條筆觸,呈現了場景和新聞畫面交雜在一起的景象。這系列畫作營造出對於事物的不確定性和漂浮感――連結到個體的認知經驗徘徊於擬像和真實之間。觀眾看到的場景乃是投影在一層薄膜上,介於擬像與真實――參雜了想像、殘影和記憶的風景。

既視感的軌跡,2014,鉛筆素描,110x80c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