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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選、見證與觸碰
—森嵐工作方圖的想像圖式

文│蔡士瑋

當基督宗教傳遍世界之後,人似乎失去了其存在的位置。直到文藝復興之後,人才開始重拾腳踏於地的尊嚴,並且可以享受活著的意義。經過笛卡兒到康德的努力,人才慢慢從「理性的動物」(l’animal rationel)轉換成「理性的存有者」(l’être rationel),存有這個形上學概念終於可以用在人類身上。海德格還在其《存有與時間》中試圖把人從此有/在(Dasein, l’être-là)的討論回溯到對存有自身的討論。然而,也因為這種討論突顯了人還是不能與存有或上帝之類的事物放在同一個層次,這便是海德格提出的「存有-神學差異架構」(Constitution onto-théologique),指出談論事物的順序和邏輯,這個從基督宗教以降的邏輯和論述順序其實還沒有隨著「上帝之死」一起消失,反而必須從當代兩次大戰重提這個命定的架構。當然,海德格從人這個此有/在談回存有自身的企圖也失敗了,這便是為何在海德格研究中有所謂「轉向」(die Kehre)之說。存有與人似乎就在這個轉向和存有-神學架構的命定論裡面注定分離,也似乎必須從分離與各自的角度才能夠理解。然而,這並不是一個新理解,而是人類一直以來所必須遭受的命運,這是人的幸運也是不幸。同時,這也是人類的特殊性與獨特性表現,雖然這個特殊性與獨特性與存有的關係不明,甚至無關乎存有,如後來海德格轉向後所展現給我們的那樣。

森嵐工作方圖三個近似人形的人物作品,分別是孫中山、林默娘和麥克阿瑟,則是要提出一種屬於中國和台灣之間的限定歷史敘事,這個敘事必須與上述的思想歷史相互對照來理解。一直以來,人類歷史裡面不缺乏偶像和英雄崇拜,這些似乎是必要而有某種特殊意義的。然而,猶太宗教從一開始就不主張對偶像的崇拜,卻帶來所謂拜物教(fétichisme)的強烈暗示。從耶穌被釘上十字架到他復活後所說的第一句話:「別碰我」(Noli me tangere)都指出了偶像的不可能以及其所可能的替代。而在森嵐工作方圖中的此三位就是一個替代性的挑選。這個挑選是在歷史洪流中的不可能的挑選,也正如猶太人被上帝所選中的那種無法解釋也無法逃避的挑選。對猶太人來說,歷史同時是有意義和沒有意義的。有意義的在於歷史是上帝所確認和決定的歷史,從天地和人的創生到最終審判,都有一定的進程。所以,此意義無關於猶太人,因為一切都由上帝所決定。森嵐工作方圖所挑出的三個人物也在這樣的歷史考察和口述資料裡有類似的位置,這個位置就是一個決定性的位置並無從出現在所有口述裡的位置,是一個決定性的卻無關於中心新村居民的位置。在此並沒有要把猶太人與中心新村的居民等同起來,而是要從外部的論述裡找到這種無從決定起的特殊狀態與挑選的替代。

根據莫珊嵐的說明,這三個人物的製作來自於從平面到立體的實現,即所謂的平面立體化或是虛擬的物質化。從這裡,我們或許找到森嵐工作方圖和中心新村居民口述裡的基督教-猶太教關聯,即所謂的「道成肉身」概念(incarné)。猶太人並不贊成道成肉身的耶穌,如同中心新村的居民並不一定認同這三個人物與他們有關連。但是對森嵐工作方圖來說,這三個人物的結合及提出有特殊的意義,這意義必須分為「見證」(témonage)和「觸碰」(toucher)來談。就基督宗教來看,「見證」有分為經驗的和觀念的,同時也必須包含奇蹟的或契機的(chance)。無論是哪種見證都必須包含轉換和翻譯的經驗在其中,而且見證指的其實就是經歷,也就是一種觸碰。「觸碰」並不只是物理的或身體性的,也同時是視覺的、聽覺的和觀念的。森嵐工作方圖將這三位不可觸碰(包括言語、內容和觀念的不可觸碰)道成肉身地將其轉換成為立體的,這便是數位的見證,也或許可以說是當代性的奇蹟,是一種技術性的契機產物。同時,將這三位看似不相關卻在敘事中擁有極大關聯的角色聚集並重構,便是對歷史與我們的記憶的重新挑戰。

最後,或許還能夠增加一個概念來談這三個人物的創作意義—「概念式人物」(le personnage conceptuel)。從柏拉圖的蘇格拉底到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對德勒茲和瓜達里來說就是哲學概念的化身,是整個論述的根本靈魂代表,是內在平面的擬人化。通過三個人物作為中心新村調查和數位保存的內在平面代表,森嵐工作方圖其實在創造自己的概念式人物,也在幫中心新村重建其根本的論述平面主體性。那麼,這種身體圖景(bodyscape)、平面立體化或數位現實化其實在尋找自己的當代性與主體性,當然也或許創建了一種當代的地域限制的拜物教/戀物癖(fétichisme)。

莫珊嵐的〈途境—市民大道〉以一種漫遊者(flâner)與陌生人甚至觀光客的經驗與視角在桃園城市遊蕩,這是一個隨意卻挑選過的寫生遊記,其中包含身體感與外在風景記憶與歷史片段擷取。這種寫生靠的是視覺的觸碰,像是Thomas對復活的耶穌的好奇一般,他要求身體上的觸碰而不滿足於信仰的奇蹟。而莫珊嵐則將這種觸碰、通過手化/畫成這個作品。這個經驗是有趣又好玩的,所以她採用漫畫的方式來呈現,同時表現出一種簡單性和直接性。作為外國人和觀光客,她希望保持一種冷漠和謙卑,又必須能真實呈現其觸碰與對此城市的情感,所以用黑色的墨來畫漫畫或許是最好的選擇。

表面上,邱杰森的〈赫茲風景〉則與莫珊嵐的〈途境—市民大道〉相反,他是將熟悉的地景抽象化,去掉所有外在性與形象的外層,只擷取其印象,甚至只保留某種色塊和線性的流動。但是,這個作品其實也是情感寫生,或說是印象速寫,根本上只是一種不確定性的挑選與觸碰。在此,邱杰森並沒有比莫珊嵐更熟悉這些筆下或眼前的風景,他自己也是作為一個陌生人來表達對自己家鄉的印象,一種速度性與不確定性在身體心跳的頻率中構做出來的風景。這是身體圖景(bodyscape),也是對自己生活世界的見證與觸碰的結果。邱杰森用手彈沾滿顏料的線,一方面他印出畫布上的線條與顏色,一方面回想起那些記憶的顏色與畫面。創作對他來說,正是見證的契機。